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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法更无疑

[水浒]同生

张横和张顺的故事。


民国背景,剧情比较阴间。

——·——·——


“是你杀了张顺吗?”


为了加剧人心中的不安与惊恐,审讯室的窗户修的极小,且安得极高。此刻已是深夜,墨一样的黑色顺着窗扉流进来,蜿蜒在污糟的墙壁上,墙跟儿一个散发臭气的搪瓷痰盂反射着蓝莹莹的光。


小小的灯泡远远地悬在审讯室的天花板正中,暗淡的昏黄只笼罩住被铐在椅子上的那个脸色青灰的中年男人。


那是个高大结实的男人,一身凶气,宽阔的肩膀仿佛要撑破衣服,走在街上或许路人都不敢多看几眼。只是此时下颌上一蓬胡子杂乱无章,两颊凹陷下去,唇上还裂了几道血口,难免显得形容颓丧。


他披的棉袄里也许是一件白麻衬衣,但并不能确定。因为只有衣领处是白的,两只袖子和前胸早已被血迹污得黑红一片。


从被抓进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西区静安寺捕房那一刻,这个男人就一直保持着缄默。无论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开口透露一点跟案情有关的内容。


这和他身上的血迹一起,使他无法摆脱杀人凶手的嫌疑:没有正常人面对亲弟弟的死亡时会像他一样冷静。


顽石一样的男人让巡捕们头疼不已,他们已经绞尽脑汁地试图在灰色范围内攻破他的心理防线。被关押的一个多星期以来,男人只得到了很少量的食物和水;审讯也频繁且不规律,有时在清晨,有时在深夜,其余时间则和鸡头、瘾君子们共处一室。


但种种方法都不奏效,这个男人仿佛吃了哑药,又好像有人在他身上施了禁言的咒法。


到底是真的手刃同胞兄弟还是另有隐情?巡捕们内心其实大多默认为前者,只是上司的暧昧太多让他们不得不强行耐心地诱导张横说出相悖的口供。


死者与嫌疑人都是上海一个帮会的人,老板姓宋,案发当天接到消息后直接带人冲到停尸房。


从前活泼的生气消失殆尽,出现在宋先生并一众弟兄面前的躯体,冰冷而僵硬,小腹处的伤口如同一道红线。


巡捕们也不清楚这位宋先生的水到底有多深。宋先生身上没有匪气,也没有文气,黑黑的一个人,看上去就像个小职员一样不显眼。但隐约听说他手眼通天背景深厚,与那位苏格兰场来的警督也有不错的交情。


神秘莫测的宋先生为人和善而诚恳,上上下下打点一番,出手很大方。仔细地探听完所有的消息,宋先生魂不守舍,最后提出想见一见张横。


宋先生的到来使整个局面都变得讽刺:之前巡捕们希望张横承认自己杀人,之后又希望张横申辩自己的无辜。就像宋先生恳求的那样,他已经失去一个兄弟,不想失去另一个。


巡捕们自然不会阻拦,但谁也没想到,张横拒绝会面。


那天的张横如同今晚一样,连嘴唇都不曾翕动一下。


年轻的巡捕等待很久都没有等到回答,对方甚至没有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如果不是你做的……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张顺的尸体的?”


也许应该换一个方向,他一边想着,又提出新的问题。


可惜回答他的依旧是令人难堪的漫长的寂静,小巡捕涨红了脸,不忿地敲敲桌面。


“张横,请你回答我的问题。11月6日那天晚上你在哪里?什么时间发现张顺的尸体?”


也许这位蹩脚巡捕强撑出来的气势压制住了那个叫张横的犯人,也许是对方在近十天的审讯之后决定供出事实。总之,那个叫整间巡捕房头疼的男人终于肯开口:


“……是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坐在对面的巡捕愣怔数秒,然后不敢置信地腾地站起身,指着张横激动地问道:“哦,你终于肯……等等!你说的‘是的’是什么意思?是你……杀了张顺?”


真相来的过于突如其然,小巡捕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张横。


张横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亮,他只点点头,再度说出那两个字。


“是的。”


小巡捕如丧考妣,在办公桌后面踱来踱去。他根本没想到张横会一口承认,甚至今晚提审张横他都只是想锻炼一下审讯的技能,反正张横是要在一番运作之下脱罪的——


他确实时不时幻想自己哪天突然破了一个惊天大案,让人刮目相看,连那些眼高于顶的英国人和一贯看不起他的锡克人也得心悦诚服地喊自己一声“密斯特”。


但是,他扭过头去看这面无表情的张横。巡捕震惊又慌乱,忍不住摘下帽子抓着自己的头发。


但是他根本没打算从张横口里问出点什么来呀,一个字都不肯说的张横怎么就痛快地认下自己的杀人罪名?宋先生那里和警督那里……


他失魂落魄地坐下,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按照租界法律,你是要判处死刑的”。


听到“死”字的张横连眼睛都没有眨动,面上依旧是那副颓败的神情。


或许是小巡捕的眼神将他的想法出卖得一干二净,张横停顿数秒,说:“长官,是我杀的,我不会改口。”


巡捕已经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偷偷瞥着面前的杀人凶手,心情复杂。完了,自己的前途全完了。就算他现在瞒下,明天同事过来,张横也不会再改口。


审讯室里又陷入一片寂静,巡捕见大势已去,只好认命地拿起桌上的水笔。


“那么,张横,为什么要杀害你弟弟?”


张横慢慢地眨着眼睛。“这是个很长的故事,长官,要从很久以前讲起。而且,他不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这个“他”字,张横咬得很轻,仿佛有利刃划过他的喉咙一样,让他不敢停顿一秒。


巡捕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下,他紧张地盯着张横,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听到一些不该听的事情。


巡捕舔舔嘴唇:“那么就……慢慢讲吧,不要着急。”最好到他当值结束都不要讲完。


张横深吸几口气,喉头滚动数下,轻声问道:“长官,您有兄弟姐妹吗?”


巡捕愣愣地说:“一兄一姐。”


张横脸上浮现出微笑:“那您是家中最小的了。”


巡捕点点头。


张横继续说:“长官是个有福的人,一辈子不用体会给人做兄姐的苦。”


小巡捕有些不明所以:“这么讲来,你做哥哥……受了很多苦吗?”


张横出了一会儿神,然后点点头。


“是的,把苦都吃尽了。”


他的声音里隐藏着痛楚,巡捕心里不知为何也一阵难受。但他还是疑惑道:“长兄如父,你照顾弟弟是理所应当的分内之事。而且张顺也有……工作,想来用不着你太操心吧。”


他本想说也有正经工作,转念一想,给帮会头子做打手,也不算正经。


张横苦笑说:“长官懂得当弟弟,却未必懂得当哥哥。”


巡捕继续不明所以地摇头,脑海里回想着命案发生那天的情景。


九天前的清晨,麦特赫斯脱路上的一家白俄佣人出门取牛奶。早上晨光灿烂,女佣唱着歌在门口转了一个圈,余光里却瞥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抱着大团血呼啦的东西站在马路正对面。她尖叫一声,手里的牛奶哗啦全泼在地上。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男人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依旧神情恍惚地站在原地。


白俄女人吓得浑身颤抖,眼睛却认清楚了那“一团东西”——另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躺在他的臂弯里,胳膊和腿都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僵直地耷拉着——看来已经死了。


她连滚带爬地跑进洋房,哭嚎着拨通租界警察局的电话。后来她在证词上说:“那个中国男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抬着头看太阳。浑身都是血!他的血,和那个……死者的血,但他还有心情看太阳……他一定是个疯子!”


巡捕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着这些记录。凶杀案,在上海并不多见。当然也许在看不见的黑暗世界里人命会像露水一样轻而易举地消失,但至少在公共租界,少有这样凶手明晃晃带着尸体上街的。


他抬头盯着张横。


张横说自己吃过很多苦,想必是和张顺有龃龉,那么兄弟相残倒也合理。只是想到张横帮会里的兄弟们做的供,都声称张横与张顺兄友弟恭,哥哥疼弟弟,弟弟懂事听话,没有一个人说起两人之间有过不合。


也许是宋先生叫手底下人串供,但是他们的表情并不像作伪,有几个山东来的大汉说着说着数度哽咽。


巡捕此刻真的有些好奇:“那么,做哥哥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给人做哥哥是苦差事,给顺子做哥哥……是天底下第一等的苦差事。”


张横语气低沉下去。


“他那么小,老实听话的孩子。爹妈死了,他连大声哭都不敢,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我家顺子小时候也娇气,爹妈活着的时候,还送去念了两年学堂,顺子可聪明了,识字识得又快,先生总是夸他,爹妈也总是夸他,我听了高兴得不得了。”


张横说得颠三倒四,巡捕听得迷迷瞪瞪:“既然弟弟这么老实,做哥哥怎么会辛苦呢?”


张横用力咽下一口口水,接着说:“他精着呢。看起来老实,让他往东他不往西,自己肚子里全是主意。可偏偏一副无辜听话的模样,骗得我……骗得我就真信了。”


“长官,我信顺子老实,信顺子听我的话,信了二十年呢。不由得我不信,帮会里什么人都有,赌钱,玩女人,抽大烟,卖人肉,杀人放火,可顺子一碰都不碰……别人哄他:‘顺子,去四马路给你开开荤!’,顺子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挣得钱自己都不留几块,都交给我管着。长官,你看看,三十岁的男人,钱都还让哥哥收着,你听了不觉得他老实吗?”


“我脾气不好,说翻脸就翻脸,兄弟们都叫我狗脸张。可顺子脾气好,从不和人争执,哦,除了最后一次和我争执……”


张横抬头看着灯绳。


“所有人都喜欢他,宋老板喜欢他,一帮兄弟喜欢他,连宋老板的门房、司机、厨子都喜欢他。”


“他心眼实,别人喜欢他,他就加倍对别人好。”


巡捕听得皱眉,张横的语速越来越快,前言不搭后语,不知道到底在说些什么。他青灰色的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巡捕知道张横的情绪已经很激动,不想让他沉溺在无意义的回忆里。


他伸出食指扣扣桌子:“张横,不要讲这些,还是讲一讲犯案的细节吧。”


张横靠在椅子上,胸膛快速地起伏。他颊上的红色随着一次次的呼吸又渐渐消散,然后自嘲地说:“我也许脑子不太正常了,让长官见笑。”


只要提起张顺,张横就几乎失去理智。巡捕没有办法,只好特意斟酌着语气,力图让张横感觉到亲和,慢慢地说:“张横,你很激动,不如先不想你弟弟。要不……就从前面的案件讲起?你刚刚说,你除了张顺,还杀过别人?”


张横满脸都是疲劳与怅惘:“想问什么呢,长官?您就问吧,今天我知无不言。”


巡捕不敢问他在宋先生手下的事,便说:“要不就从你杀的第一个人谈起吧。”


深夜的警察局只有偶尔传来的遥远的犬吠,这是整条走廊唯一亮灯的房间。寂静仿佛漫无边际地延展,从这一个小小的屋子,到整个世界。


“太久了,时间不记得了。”


巡捕皱起眉:“多久?十年?二十年?”


张横今年三十七岁,二十年应该是上限,巡捕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双手沾血。


“受害者是谁?案发现场在哪里?”


张横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来:“在九江。”


巡捕示意张横继续说下去。


张横深呼吸几口,慢慢地说:“我出生在安徽宿松小孤山下,爹是渔民。四岁的时候顺子出生了。后来搬去浔阳江边,家里还过得去,一条渔船,两间瓦房。到我十五岁那年,爹病死了。我接过他的船继续打渔,又过去三年,娘也死了。”


“顺子当时十四岁,早不念书了,给镇上绸缎铺子做学徒。我一开始不知道,那绸缎庄老板一家子丧天良,不让顺子吃饱,还整天骂他打他。可顺子只跟我说他过得好……我居然信了。后来我才看见他胳膊上的伤,一个窝一个窝,都是让烟斗给烫的,起了大水泡,往外淌脓……”


张横泣不成声:“我就这么一个兄弟,含在嘴里怕化了,没动过他一个手指头,结果出去让人这么糟践。我提起刀就要去找那家掌柜拼命,顺子抱着我的腰,一边哭一边说,家里穷,没办法,当学徒都这样,他不怕遭罪……”


泪水也无法遮挡张横眼中毕露的凶光。


“长官,没有哪个当哥哥能听自己兄弟说这种话……我宁愿那些燎泡长满我一身,也不愿意听顺子说这些。”


“我和顺子说去上海讨生活吧,总比在九江容易出头。顺子什么都听我的,二话没说就跟我上路。其实我是哄他呢,”张横突然笑起来,讥诮掺杂着哽咽,在狭小的斗室中格外阴森,“我趁夜摸到那掌柜的家里,一刀一个,全都给宰了。”


“杀那么多人,九江不能再待下去。上海是我随便说的,其实去哪都无所谓,逃命而已,但顺子偏偏就信。长官,你说他是不是冒傻气?”


巡捕吃惊地张大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横。


他知道外面兵荒马乱,他也听说过许多人的生活难以维系,甚至听到张顺受的苦他也义愤填膺,但是看到张横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交代自己犯下的第一起命案——甚至还是一起灭门惨案,年轻的巡捕背后还是冒出细密的冷汗。


这次的沉默是由巡捕引发的,他一边哆嗦着写下张横的供词,一边垂下眼睛,不敢再看他。


张横靠在椅背上,浑身微微颤抖。带张顺去上海是他一辈子里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在那里他和张顺颠沛落魄地度过数年,然后遇见宋先生,以为终于能活出个人样子,再然后……


他仰起头,睫毛狠狠抖了几下。


巡捕记下张横的口供,马尼拉纸上一个个字好像钩子一样扎进他的眼睛。


“到上海之后才知道哪里活着都不容易。我俩连吃饭的钱也没有,顺子只好又去给人做学徒,我去街上厮混,什么都干,杀人放火,不知作下多少孽。非要深究,太湖帮匪首——”


巡捕生硬地截住他的话:“要不还是,还是说说张顺。”


“你为什么要杀死张顺?凶器是不是案发现场发现的匕首?你为什么要抱着张顺的尸体走到街上?”


张横刚刚说的不是他一个小巡捕能听的,于是干脆一口气提出三个问题,试图把张横的注意力扭转到张顺的死亡上,疯疯癫癫,总比口不择言要好。


“……我想带他去看看黄浦江上的太阳。”


巡捕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想带他去看看黄浦江上的太阳。”


张横向后靠着身体,灯光在他面前扫下一片阴影。


“那天晚上回家,楼下的汪太太冲我打招呼,问我‘张先生,侬见过黄浦江上的朝阳伐?哎哟太阳躺在江面上,好气派的金色呀!我家小囡早上去写生,回来同我讲的呀。’”


张横微微侧着脸,模仿得惟妙惟肖。彪形大汉的嗓子里一字一句地吐露女人的声音,莫名的狰狞。


“她根本不是想和我说什么景色,显摆她家小囡而已。周围的人都看不起我和顺子,拿死人钱住洋楼的瘪三罢了。”


“我也不在乎,但那天我动心了。我从来没注意过什么太阳,我知道顺子也没注意过,整天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哪有心思看什么黄浦江上的朝阳。”


“可是汪太太说的真迷人啊,满江面的金色该是多么好看?不知道和浔阳江上的太阳一样不一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心都要飞起来,兴冲冲地往家里跑。”


巡捕抓起桌上的帽子,飞速地冲着脑袋扇风。凉风吹进脑袋里,他才猛然意识到现在是寒冬腊月,自己的举动无异于一个精神病人,他觉得自己可能被张横带得疯颠了。


张横一仰脖子,两眼直直地望向屋顶。


“我大约是五六点到的家吧……比往常都要早。顺子平时只要不陪宋先生出去,六点多就能回来,结果那天晚上到凌晨两点都不见人影。我一开始想,顺子是不是和人出去玩了?可又想,顺子平时不管去哪都先和我说一声,怕我着急。长官,你看,顺子时时刻刻都想着我,不让我操心。”


巡捕已经不敢再仔细地听张横的话,后者的表情绝望而悲愤,一字一句像是在啼血哀鸣。


张横自顾自地说下去:“快三点的时候,顺子终于到家。一身的汗,满脸通红,眼神发亮。我随口问一句去了哪里,他说……他说,去吴淞口摸姓方的底细去了。”


“姓方的”三个字闪过巡捕的脑海,他一下子想明白张横指的是谁。


上海滩的另一个流氓头子,浙江人。


案情的真相终于被揭开,兄弟相残的背后是租界两个帮会的缠斗。


“不晓得长官知不知道宋先生和姓方的之间的事?闹得那么大,您一定知道……谁也没想到姓方的骨头那么硬,明明大势已去,非要死撑。宋先生头痛得很,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顺子,顺子就……”


张横的眼前闪过张顺的脸。


那张白净的、还带着稚气的脸,眨着明明亮的眼睛兴冲冲地和他说:“哥,我打听过了,姓方的藏的‘那个’都在吴淞口的船上,一大批人守着。我打算明天趁夜摸过去,都给他炸了!让他再也翻不了身,告慰死去的弟兄!”


巡捕问:“然后呢?”


“……顺子说要去炸船。”


巡捕悚然一惊,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你、他、你们疯了!”


张横咧开嘴,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是的,长官。您一听就知道这是搭上命的营生,谁都知道,怎么顺子就不知道?”


他眼眶通红,一下一下用后背撞着椅子。


“那是不要命的事!我怎么能看着他去死?他怎么能当着我的面去死?”


张横记得自己一拳挥过去,挨了打的张顺却依旧在原地站地很老实,向他哀求:“哥哥,我的水性你是知道的,根本不会有事……”


他说你知道什么,浔阳江上的风浪不过是儿戏,上海滩的滔天巨浪打下来,大家都要死。


张顺拉着他的手,认认真真地说:“哥哥,宋先生这许多年,就遇到这么一回过不去的坎。他待咱们兄弟是真好,我一直想报答他。”


回忆里的画面仿佛化作一条绞索缠住他的脖子,张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额上青筋暴起。


巡捕不由得问道:“你们是因为这件事起了冲突?”


张横怔怔地点头。


“我怎么也不肯同意,顺子一直求我,哭着求,跪着求……我最后火冒三丈,问他是不是真的不要命了。”


昏暗的客厅里,暴怒的张横揪着弟弟的衣领,怒极恨极。


张顺看了哥哥半晌,点点头。他说,宋先生待我们恩重如山,我就算被姓方的乱枪打死,也不后悔。


张横觉得,自己早在杀死张顺之前就已经死了,死在张顺赌咒发誓为了宋先生就算被人乱枪打死也心甘情愿的时候。


“长官,那些戏本里都说‘士为知己者死’,我只当耳旁风,偏偏顺子听了进去。”


“我不知道他从哪天开始有这个念头,不知道他揣着这个念头揣了多少年,我只知道他一张口,就是他要为宋先生去死!”


“长官,你晓得他和我说什么?他说,为了报答宋先生,豁上命也要走上这一趟,死了也不后悔!”


张横猛地直起身子,眼睛通红。


“长官,人就那么一点大,几十把枪打过来,连个全尸都没有……他为了报答宋先生,当着、当着我的面说被人乱枪打死也不后悔——他说被人乱枪打死也不后悔!”


巡捕看着因为极度痛苦而低吼的张横,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中学时背的一句“仍将恩爱刃,割此衰老肠”。


大字不识的张横也许从未听过这首诗。


但巡捕想到案发那夜,张横听着向来听话、亲近、忠诚的弟弟口口声声地说愿意为别人去死,会不会觉得从前两兄弟朝夕相处的恩爱,变成一下一下寸断自己肝肠的利刃?


张横想问张顺,你愿意为了宋先生死,那我呢?


我呢?


他似乎没有说出口。他只记得胸中撕裂一样的痛苦,那比他二十年刀口舔血的生活里受过的最重的致命伤还要痛。


他的理智被彻底湮灭,怒火灼烧着他的神经。当他回过神来,已经是满眼的鲜血。


巡捕问:“你们起冲突之后,张顺是否反击过?你们有没有扭打起来?”


张横偏过头去,眼神绝望:“没有,长官,他没有反击。”


巡捕艰难地继续写着,又问:“为什么没有反击?当场死亡了吗?”


“不是的……不是当场死亡,刀子在顺子的小腹上,血一下子就涌出来。我的手当时还握着刀,手上马上就全都是血……地上也是,顺子的身上……他,他叫了一声‘哥’,可是一张嘴血从口里往外淌,他又叫一声‘哥’,然后倒在地上,血糊了满嘴,一边看我一边流眼泪,别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巡捕道:“那么你呢?你当时……没有后悔吗?”


张横闻言,慢慢地把头扭过来,双眼像燃尽的蜡烛,没有一点光亮。


他说:“我不知道。那时候,一下都动弹不得,什么都不想了。顺子的血就是我的血,顺子的身体就是我的身体。我看着地上的顺子,以为死的是自己。”


巡捕恍然大悟,浑身战栗。


是了,他知道张横为什么清晨抱着张顺的尸体出门——那明明是两个人共同赴死。


张横突然吃吃地笑出声,边笑边流眼泪。


“长官,你说,我心里眼里就这么一个兄弟,原来他早就打定主意把命给别人。”


“我天天看着他,白天黑夜地看着,没成想早就把自己兄弟丢了。”


“长官,不和你讲假话,我不是故意杀顺子的......但我不后悔。”


“他是我兄弟,我和他一道生,一道死。与其让他死在外头,不如死在我手里。”


“就这样吧。”


张横阖上眼,三十多年间的风声仿佛从他耳边刮过。


“就这样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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