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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法更无疑

[魏晋]末代皇帝(一)

曹奂(曹璜)和司马炎的故事。

——·——·——


      曹璜疯也似的在花园中跑着,五指攥成拳头,两条腿一下一下地划破夏日的热风。他以一种拼命的姿态向不知名的前方疾冲,好像这样就能把身后追着他的侍从和洛阳来的那群人甩到另一个世界里。


      十三岁的男孩正是有一身灵巧和迅捷的时候,他疾速地在树丛中穿梭,泪水混着汗水流了满脸。


      不要!


      我不要去——


      侍从们焦灼的呼喊仿佛渐渐消失,曹璜只能听到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扑通扑通地,一声声敲响他的胸膛。


      胸腔中的空气随着奔跑逐渐稀薄,曹璜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他的视线里游过一棵又一棵形态各异的树,深绿浅绿的叶在干热的暑气里扭曲成蒸燥的白。筋疲力竭的曹璜终于脚下一软,狠狠摔进草丛。


      薰草在夏日中散发着清嫩的香气,同时也毫不留情地在曹璜的脸颊上留下细小的伤口。咸湿的汗水流过那些细细的血痕,又痒又痛,他的眼皮忍不住颤抖。


      高悬的烈日白光刺眼炫目,曹璜昏昏沉沉地闭上眼,抽泣声藏在草丛里。他能想象到自己现在的姿态一定可悲又可笑,可是,如果他能死在这里,死在这里也好,总好过去洛阳,总好过走高贵乡公的老路……


      陛下。


      耳边仿佛一道惊雷炸响,曹璜浑身抽搐一下,像只被拔去筋骨的猎物。他艰难地翻过身子,勉强用手肘支撑着自己抬起头,然后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


      一个高大的青年站在他的右手边,白日藏在他的身后。


      他见过他,半个时辰之前,这个从洛阳来的男人在他的面前,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宣读了来自朝廷,或者说郭太后与大都督的决定,然后附在他的耳侧,轻轻地叫他陛下。


      曹璜的恐惧在那一下抽搐之后重回身躯,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


      不是,我不是皇帝。我不是!


      曹璜先是听见那个青年人明目张胆地笑了一声,继而看到他漫不经心地躬身行礼,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散落在曹璜眼前,仿若被掀开的珠帘。


      陛下,请您随臣回宫。


      他没有问曹璜为什么听完诏书拔腿就跑,或许他知道,或许他根本也毫无兴趣。他是来邺城带曹璜走的,至于曹璜愿不愿意随他走,就与他无关了。


      曹璜的心脏好像一下子被青年人紧紧地攥在手里,疼痛从胸口蔓延到手脚,痛得他佝偻起身子。惨白的脸色混着满脸的泪和汗,使人不得不怀疑他的健康。


      青年人屈膝在他身侧跪下,伸出长而有力的手臂扶住曹璜的肩膀,于是他的声音离曹璜更近了。


      陛下,需要为您传医官吗?


      曹璜的身体在他手覆上来的那一刻剧烈颤抖,他明明是侧对着他的,可曹璜却好像看到了他眼里的清光。


      不、不需要。


      真可悲啊,他从见到司马炎起,说的话就只有不是和不需要,曹璜的泪水再度因为心中的屈辱而决堤。一片虫鸣之中,他的哭泣声显得格外可笑。


      司马炎仿佛没有看到他的眼泪,也没有听到他的抽噎,只是点点头道,既如此,就请陛下和我回去吧。这就是大魏的忠臣良将,在凌逼未来的天子屈从自己的意愿的时候,还肯说一个请字。


      曹璜透过泪水看着那一张白玉似的脸,只觉得恶心透顶。


      最后常道乡公是被中护军背回燕王宫的——他吐得太厉害,连黄胆水都呕了出来,呼吸急促又艰难,几乎要背过气去。


      好似得了疟疾的曹璜根本不能凭借自己的双腿走上哪怕一步,司马炎什么也没说,掏出巾帕把他的脸擦干净,然后直接将他扛到自己的背上。


      羞耻又一次压倒曹璜,他拼命在司马炎的背上扭动,又哭又骂,却根本逃不开铁箍一样的两条胳膊。自幼习武的大将军长子,哪是被豢养邺城的羸弱宗室可以比的。


      曹璜不知道自己之前到底跑出多远,他现在只觉得回去的路很长,很荒僻。天地之间好像没有一个人,只有背着他一步一步走着的司马炎和自己。蝉藏在高大的樟树里,年轻的中护军身上还有征尘的味道,那是从小生活在邺城这一方天地里的曹璜从不曾闻过的味道。


      他慢慢地在司马炎背上睡了过去,睡梦中泪水滴到后者的脸上,顺着耳侧一路蜿蜒到脖颈,最后流入衣领里。司马炎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地变化,只是将曹璜带回命运指引他该去的地方。



      当曹璜再度醒转的时候,已经万事皆定。其实他跑不跑这么一遭都无关紧要,大都督和太后决定要他当皇帝,那他就非当不可。


      父亲一直坐在他的床榻前等待着他,曹璜下意识攥紧父亲的手想要哀告,却惊诧地发现燕王脸上的无可奈何。


      曹奂看了父亲很久,最终怔怔地松开父亲的手,重新跌回榻上。


      他曾经觉得父亲是威严的,无所不能的。可他如今才知道,燕王的威严与无所不能,只局限于小小的燕王宫。


      谁也不能救他了,谁也不能。高贵乡公的死讯初传到邺城时,被迫囿居于此的曹姓宗室还会为那个枉死的冤魂悲痛不平。但如今他要去接替高贵乡公了,所有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那座张着血盆大口的宫城。


      包括他的父亲。


      阿璜,洛阳……洛阳其实很美,那里有你祖父、伯父与明帝修缮的崇华巍峨的宫殿与绮美精巧的林园,不让《东都赋》与《二京赋》里的汉时威仪。你不是总想去看看吗?你……


      曹宇的劝解最终梗在喉头,吞咽在未老先衰的哭声里。


      在洛阳,曹宇见证过父亲的死亡,兄长的死亡,侄子的死亡。诚然,他们三人的死亡,比起第四位在那里死去的曹姓天子,要体面得多。可他深知他的儿子,懦弱而年幼的儿子,从里到外没有一点比得上惨死的高贵乡公,更遑论三祖。


      中兴大魏已是痴人说梦,他的儿子,能否安稳地在洛阳活下去,尚未可知。


      曹璜启程赴洛的前一天晚上,他的弟妹们齐齐地来到他的房间,站在他的眼前,你推我我推你,谁也说不出送行的话。


      他们比年幼的曹璜还要幼小,站在一起,像一排小小的蒜苗。


      曹璜看着弟妹,往日自己尚嫌弃他们幼稚聒噪,以后却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突然间就明白了何为祖父口中的“悲从中来”。他强撑出笑脸,一个个地把他们揽过来,摩摩头顶,叮嘱道,我走了,你们留在这里,好好听父亲的话,不要惹他生气。


      弟妹们似懂非懂地点头,曹璜从柜子里取出自己从前最喜欢的弹弓、六博棋之类的小玩意,沉默地散给他们。最小的妹妹接过他递来的博筹,扁了扁嘴,大兄真的要当皇帝吗?大兄是不是要变成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啦?大兄还会回来陪我玩吗?


      旁边年长一些的姐姐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望着弟妹们或悲伤或无知的双眼,曹璜没有回答,只笑了笑,大兄……大兄会想你们的。



      曹璜终究离开了他生长十三年的邺城,风流云散的铜雀台静静地看着他在司马炎和禁军的护送或者说带领之下,一步一步地向着洛阳而去。漳河在他的身后,水声深沉。


      同为曹魏五都,邺城与洛阳并不遥远。昔年汉魏嬗代之时,文帝曹丕也曾带着霸府诸人迤逦而下西南,让广袤的中原大地改名换姓。


      更早的时候,他的祖父与伯父,都曾在征战的岁月里于邺城与洛阳之间奔波,他们疾驰的马蹄扬起烟尘,森森的刀戟闪着寒光,军旗猎猎,鼓角齐鸣。


      不像他。


      曹璜坐在宽大的马车中,沉默地看向远处的树林与田野。


      五月的暑气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让他无所遁形。辘辘的车轮声伴生着尘土,从没有经历过如此漫长旅途的曹璜疲惫之至。恼人的汗水从额角沁出,再一路流下,打湿曹璜的眉毛与眼睫。侍从会不时为他擦去额上的汗珠,小黄门在身侧为他轻轻打扇,但曹璜依然因为酷热烦躁不安。


      他忍不住看向司马炎。中护军脊背笔挺地骑在马上,沉重的盔甲在炽热的骄阳下折射着炫目的光。


      他热不热呢?曹璜忍不住想,应该热吧,一身铠甲有几十斤呢。


      汗水蛰得曹璜眼睛生疼,他甩甩脑袋,为什么要管司马炎那个乱臣贼子热不热。


      然而到了第三天的时候,曹璜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管司马炎了。周围的兵卒不和他说话,侍奉他的小黄门除了“诺”和“常道乡公请用”之外再无别词,至于他自幼熟悉的仆从与乳母,则都被司马炎强硬地留在邺城。


      偌大行伍之中,他竟然只认识中护军一人,也只有中护军一人偶尔愿意拨冗和他闲聊几句。


      于是,曹璜的眼神终于忍不住长久地追随起司马炎的侧影,祈盼着中护军能调转马头,来到他的车架旁边,和他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好。


      哪怕用他那讨人厌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哪怕故意叫他天子,都好。



      曹璜从前不知道寂寞能够杀人,到了第五天傍晚,他已经快要疯了。所有人都是一张冷漠的脸孔,一副恭谨的皮相,将他远远地隔开。


      他不是天子吗?他们为什么不来讨好他、亲近他?是因为禁军与黄门都知道,他是司马家拿来用过就丢的皇帝吗?


      曹璜蜷缩在军帐的角落里,啃咬着自己的手指。


      现在已经没有人和他说话了,等到洛阳之后,是不是他就真的彻底变成孤家寡人?听说洛阳的宫城那么深,宫室那么大,他要怎么一个人闭口不言地活下去?


      手指的疼痛催生着曹璜的悲伤与疯狂,他一边更加用力地咬啮指关节,泪水一边滂沱而下。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在邺城时他就该逃的,逃不掉也要逃,逃到没有人能找到他的地方——


      陛下。


      满脸泪水的曹璜一个激灵。


      没有点燃蜡烛的帐篷里光线昏暗,但他却能分明地看清楚不知何时进来的司马炎,看清楚司马炎脸上的笑。司马炎好像很喜欢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他身边,以便欣赏他惊慌失措的最真实的神情——就像当初在邺城,他在花园里把曹璜捉住时一样。


      曹璜心里想的是滚出去,口里嗫嚅的却是中护军为何在此。


      臣来问问陛下,想不想骑马?臣今夜正好无事。


      司马炎从不掩饰他的恶劣,就像此时懒洋洋地口唤陛下,言语里反倒是明明白白的居高临下。


      曹璜觉得自己应该有骨气一点,可是腿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司马炎往外走。


      他早就注意到中护军的坐骑,魁梧清贵的凉州神骏,比寻常战马要高出大半尺,通体漆黑,骨相峥嵘。此时骏马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帐外,微微昂首,光滑的毛发在暮色中闪耀华彩。


      曹璜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面露艳羡。司马炎站在他身后,道,请陛下上马。


      常道乡公闻言眼睛一亮,激动地正欲拔腿,又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骑过马,更遑论如此高大俊美的良驹。身后的司马炎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流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他微微躬身,眼神略有讥讽。


      臣的马性情温驯,向来亲人,陛下毋须担忧。


      曹璜咬着嘴唇,不知该怎么回答司马炎看似贴心的话。难道他要告诉中护军自己不会骑马吗?十三岁半的曹璜迷茫地睁大眼睛,盯着面前的马。他感到些微屈辱:是他想要司马炎陪他骑马,可是……


      他无意识地用脚尖碾着土地。


      可是此乃难得一见的好马,更何况,等他到了洛阳——


      曹璜年轻的眼里流露着焦虑与渴望。


      司马炎依旧在耐心地等待着,他很好奇,这个未来的小皇帝,究竟会如何反应。


      十三岁半的曹璜转过头,声音带着点湿气。我不曾骑过马,中护军、中护军……他想说请中护军帮帮我,可是面对司马炎探究而玩味的眼神,他还是屈辱地闭上嘴。


      中护军轻轻地笑一声,然后走过来牵住未来天子的手,一直将他引到马的身侧。漆黑的骏马因为主人的到来而喜悦地微微摆动身体,用修长的脖颈去蹭中护军的另一只手。


      曹璜羡慕地睁大眼。


      司马炎侧过头说,看,臣的马真的很温驯,您不必担忧。说话间他将握着的曹璜的手放在马背上,然后扶住他的腰。


      请陛下上马。


      中护军总是在这种小地方使坏,人前叫他常道乡公,人后叫他陛下。曹璜垂头丧气,他既为司马炎的阳奉阴违而忿怒,又拿他无可奈何,甚至此时此刻还要仰赖他。


      他手心满满的汗,被鬃毛挠得痒痒的。他想说我上不去,又忍不住犹豫。


      突然中护军搭在他后腰上的健硕长臂由扶变揽,曹璜在自己的惊呼声中仿佛腾云驾雾,眼前的景物蓦地一闪。


      当他反应过来,已经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司马炎一手搭在他的后腰,一手握着马缰,仰头冲他笑道,臣为陛下牵马。中护军平日讨人厌的眉眼,竟因为这笑意显得有几分可亲。


      司马炎说的没有错,他的坐骑的确温顺,此刻在动作僵硬微微战栗的陌生人的身下,依然保持着镇定的气度与优美的姿态。曹璜双手抱着马脖子,好奇地闻着马身上苜蓿草的味道。


      漆黑的夜色渐渐在远处溶化,墨一样的静谧流淌在草地上,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达达的马蹄声。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曹璜红着脸被司马炎送回行帐:虽然不敢纵马疾跑,年轻的未来天子在高大的坐骑之上,依然第一次体会到冯虚御风之感,那是在邺城宫室之中无法体味的快乐。


      他看着司马炎,犹豫自己应不应该道谢。对方明明是乱臣贼子,可是这乱臣贼子今天对自己还不错,陪自己说话,陪自己骑马,除了总是叫自己陛下……


      中护军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只是行礼告退。他的仪态恭谨端方,挑不出一丝毛病,可曹璜明明从他迅速挺直的脊背上读出了骄矜,一瞬间怒意又盈满心头。小小年纪的常道乡公恨恨地扭过头,以一种幼稚可笑的姿态抒发自己的不满。


      司马炎暗自松一口气,离去的脚步轻松而愉快。初见时曹奂的不配合让他差点以为这又是一位高贵乡公,然后几天相处下来,他几乎能够确认,虽然都姓曹,脾性与能力却是天差地别。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马缰勒红的掌心,若有所思。上一个皇帝带来的麻烦,已经由父亲解决了;这一个皇帝若是又要带来麻烦,恐怕要他亲自出手才行。他并不想这样,司马家不能再杀第二个皇帝,不然后世史书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骂他。


      正出神的司马炎突然浑身一凛,背上寒意顿生。


      出手的那个人……一定会是他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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