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MVUE

了法更无疑

[三国]七哀诗

曹叡和曹真的故事。

——·——·——


大司马病了。


不过也不好说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曹叡乐观地想,伐蜀失败,曹真肯定是不高兴的,或许也会因此生一点小病——一点而已,不能再多了,那可是曹子丹呐。他从小到大,还不记得曹真生过什么病。天子的车架仪仗自昭阳殿粼粼而出承明门,一路蜿蜒飘忽至曹真府邸。府中数百口尽皆跪伏于地口称陛下,为首的是大司马的长子曹爽,身后是他的几个弟弟。


天子自车中下来,问道:子丹的身体如何了?


曹爽站起身,脸色有些发白。臣父得陛下赐药怀念,已——


曹叡不耐烦地拔腿从他身边走过去。


曹爽愣了一会儿,连忙拔腿跟上曹叡,一路引着他向曹真的卧房而去。


路上是如云的槐树,间生杜鹃与玉栀的枯枝。上次来尽是海棠呢,曹叡想,还是自己让人从芳林园为他移栽的名种。谁能料到曹子丹赳赳武夫,私底下在花木上如此用心。


大司马自己虽然动辄分散家资给予兵士,但毕竟备受圣宠,府邸修得大而繁琐,连甍接栋屋宇相承。曹叡走了半天,走得耐心失去大半,才走到曹真的卧房门口。天子挥一挥衣袖,身后黄门尽数垂首远远退走,屋中的曹真家仆鱼贯而出,叩拜之后跟随曹爽趋步退下。


屋中的药味已经飘散到屋外,又苦又酸又腥,曹叡忍不住皱眉,有点想吐。他走进去,放轻脚步转入内室,只看到向壁而卧的曹真的后脑与穿着亵衣的脊背。


子丹。


榻上的人没回头。


天子一步步走到榻边,迎着越来越重的药味,榻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曹叡心想,气性这么大,看来此次伐蜀失败真的让自己这位心高气傲的叔叔难堪忿怒了。


此时他离曹真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但曹真还是不肯回头。曹叡有些不满,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大魏天子,是君,曹真还这么不客气。不满之后曹叡心里又叹一口气,没关系,反正屋内也没有外人。


他柔声道:只不过是一战不成而已,天降大雨,非是你的过错,明岁再打就是了,子丹何必置气呢。


曹真不答话。


曹叡等了一会儿,实在焦灼得无法再等,伸手轻轻去扳曹真的肩膀,却被眼前所见吓得后退半步。从前曹子丹虽然上了年纪,却容光焕发英姿勃勃。如今面如灰土,连头发都白了小半。


曹真从昏睡中惊醒,眼皮迟缓地翕动,浑浊的瞳中倒映出天子惊诧慌乱的脸。


陛下。


往日号令三军的声音变得沙哑而衰弱,曹叡心神恍惚。怎会如此……这才不过数月……曹叡一时连话都说不出,出征送行时曹真的意气风发与如今的行将就木重叠交错,如同一记重锤击在曹叡胸口。


他不由自主地扑在榻边,茫然地问:子丹,怎会如此?


曹真不答话,只是伸手去握曹叡的小臂。天子自幼随军,践祚后亦不疏弓马,曹真感觉到手中的流畅而有力的肌肉,过了半晌,他长叹一声:我老了。


他确实老了,他已经射不得猛虎,开不得硬弓,他的眼神渐渐模糊,手臂渐渐无力。他拉着曹叡的小臂,将他的手带到自己的鬓边。


元仲,你瞧,我的头发白了大半了。


他的头发又直又硬,和他这个人一样。灰发与白发交织在一起,就像梳拢整齐的枯萎的蓬草。年轻的皇帝手指细长而白皙,指尖温热,慢慢拂过曹真的发。


子丹不老。


他的手滑过灰白的河流与涟漪,玉一样的手指仿佛和白发融合在一起。曹真没有坚持什么,曹叡静静地一下下摸着他的头发。


快点好起来,朕的大司马。


他的声音就像他的肉体一样年轻,这句话里还多少带着些连惊恐与悲伤都无法掩盖的亲昵与不正经。曹真听了,露出无奈又欣慰的微笑,疲惫地阖上眼。


元仲,我昨夜梦见文烈了。


曹叡的手顿住。


哦……文烈。


曹真将他的手拉到胸前握住,他感到天子的手正渐渐失去温度。


文烈一生英雄,偏偏最后在石亭饮恨。


天子的手有些发抖:文烈……太可惜了,我真的没有怪他。


曹真握紧他的手:我知道,文烈也知道。但是为将者一生未逢败绩,唯有临死前——


子丹!曹叡慌乱地打断他的话。


曹真睁开眼,看向头顶的天子。他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曹叡,眼神到处,先是脖颈与下巴,然后才是由下至上的一张脸。曹叡的眼里藏着雾气与风暴,眼睫随着身体的战栗而轻轻抖动,曹真在心底叹息。


陛下,臣病之后,西陲军务可托付司马仲达。


曹叡深深地看着他,并没有问他为什么骤然改变称呼。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说:我知道。


曹真笑笑:司马仲达很好,是个将才,我已不如他了。


曹真的手很烫,因为主人正发着热,曹叡失却温度的手被他握得竟重又烫了起来。


仲达的确很好,但是子丹也很好。


曹叡眼里的雾气,几乎要化作雨水滴落到曹真的脸上。


臣得陛下此言,没什么遗憾了。


曹叡的身体猛地战栗。


不、不,你还是有点遗憾比较好,如今西蜀作乱,东吴又反复——


陛下,这次是曹真打断了他的话,臣数十年间遍历戎马,得三代君主恩顾,于情于理都不该再奢求些什么,只是臣的几个儿子……


曹叡攥紧了曹真的手说:子丹勿虑,昭伯与我素来亲好,我必厚待他。其余诸子,我也不会忘记。


曹真感慨地看向他,半晌才道:陛下是雄主,有您提携……只愿昭伯能不负陛下。


他当然不会,曹叡回望曹真,眼里闪着莹莹的光:昭伯的确年少,但我会教他,会等他,等他羽翼渐丰,我会把军国大事托付给他,就像……就像我曾托付给你。


曹真听罢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心绪纷乱的叔侄二人一坐一卧,陷入沉默。


良久,曹真突然道:陛下,臣病中时常想起当年掌管虎豹骑的故事。


哦,我也常常遥想子丹昔日雄姿,那时……


曹真微笑:那时陛下还小。


曹叡看着他的笑,也不知不觉地勾起嘴角说:是啊,那时候我还小。他春水一般的眼里浮漾着怅惘与追忆,那些在邺城的日子,在寿春的日子,在许昌的日子,都如同当初曹真麾下的虎豹骑一样,尽数远去。


如今曹真缠绵病榻,而他孤家寡人。


他轻轻拉起曹真的手,放到自己脸侧,慢慢摩挲:子丹,如今连你也想走了吗?


榻上的曹真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纵使臣不想走,又能如何呢?从前的风霜与雨雪皆化作皱纹镌刻在他英武的脸上,让观者见之忍不住惊呼岁月的残忍与无情。曹真沉吟道:也许死了是件好事,九泉之下,臣能再见见久别的两位先帝。


可你活着就能见到我!曹叡脱口而出,胸口急促地起伏。霎那间他意识到自己话中的失态与无措,转而收敛一腔酸涩,勉强笑着说:叔叔还记得阮瑀的七哀吗?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魂赴黄泉,想想就寂寥难忍,叔叔一向豪爽,不会喜欢的。


臣哪记得这些,曹真摇摇头,臣一向对诗赋不用心,不过生也好死也罢,不喜欢也没办法了。只是……


只是,臣的确舍不得陛下。


曹叡怔怔地呆在那里,少顷泪珠滚涌。他难堪地将脸埋在曹真粗糙的手里,任凭那些粗粝的茧擦红他的肌肤。


天子破碎断续的声音如风拂枯叶般颤抖。


快点好起来,我的子丹。


【全文完】


评论(4)

热度(54)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