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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法更无疑

[三国]长夜将尽

司马师和司马昭的故事。

——·——·——


司马懿哆哆嗦嗦地喝了一碗汤,然后哆哆嗦嗦地咳嗽出大半碗。侍女上前小心地擦拭老太傅花白胡子和前襟上的污渍,一旁的司马师与司马昭一言不发,宛如两座眉眼锋利的门神。


李胜见状纵使难掩嘲弄与喜色,也不由得感慨咨嗟:当初南征北战荡平辽东的舞阳侯,现在也终于一只脚踏进坟墓了,实在是——


可喜可贺啊。


他与司马家兄弟客套几句,借口临行事忙匆匆告辞,司马师和司马昭自然懂得,神色恭敬而冷淡地将他送至大门外,并肩看着牛车渐渐远去。


司马昭问:兄长,父亲是不是演得过了?


司马师神色晦暗不明,半晌才露出一丝模糊的冷笑来。他讥讽道:过什么?这才是他们想看的,巴不得父亲再凄惨一些呢,走吧,回去。


冬风刮去了华盖般的翠叶,此刻小径两旁的杨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树下的土窝里还留着一些昨日的残雪。司马昭沉默地跟在司马师后面,心不在焉,冷不防一下子撞在司马师后背上。


疼——司马昭只来得及哀嚎一声,就忙不迭捂住又酸又疼的鼻子蹲在地上,眼泪无法自控地往下掉。


你说你这……当爹的人了,还不看路!司马师虎着脸训了两句,蹲下查看司马昭的伤势。看到弟弟悬胆一般的鼻子还高高地挺立着,这才放下心。


谁让你突然停下的,司马昭忍不住抱怨,胡乱擦了擦眼泪拉着哥哥站起身。司马师听了只觉得好笑:你自己不看路还赖我?


就赖你!司马昭冷哼,哼完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这是不高兴了,司马师想。司马昭从小就被父母和他惯得无法无天,说不高兴就不高兴,谁的面子也敢落。司马师因为先前李胜前恭后倨的态度,此刻心里也憋着火,懒得哄他,一甩手自顾自往前走。不过走出十几步,身后立刻响起噔噔噔的跑动声,司马昭笑嘻嘻地追上来,拉着他的手,强行把自己的手指与他的交错相扣。


兄长,我跟你并排走,这样就撞不上了。


看着自己给自己台阶下的司马昭,司马师冷冰冰的脸上也终于出现了点真心实意的笑。


李公昭何必欺凌至此……司马昭的嘴闲不住,走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嘟哝,他知道李胜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司马师也知道,司马懿也知道,他甚至用精妙绝伦的演技为即将远行的荆州刺史呈现了一出好戏。但这并不代表司马昭不生气,事实上,他已经气了很多年了——从司马懿被架空开始。


司马师不置一词,唯有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冷酷。


司马昭骂了几句,最后突然轻轻叹息一声,他拉着司马师的手,手心里沁出薄薄的汗。三十八岁的议郎脸上有着本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迷茫与不安,他凑在司马师耳边低声说:阿兄,我这几天心里总不踏实,不会出事吧。


司马师眼里闪过一道暗光,他用力握了握司马昭的手道:能出什么事呢?


我也不知道,司马昭低着头踢飞一粒小石子,无精打采。可是曹昭伯为什么要派李胜过来刺探父亲情形?就为了看看父亲是否将死?


司马师静默数息,最后意味深长:是啊,就为了看看父亲是否将死。


兄弟俩一时相对无言,最后是司马昭垂下头百无聊赖地哦了一声打破寂静,司马师感觉着手心里司马昭的汗水,没再说什么。



这几日司马昭心里总是沉甸甸的,眉间一片愁云惨雾。王元姬一边为他戴冠,一边温柔地拂过他的鬓侧。


子上有心事?


心事自然是有,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自然无从与发妻诉说。于是司马昭只是摇摇头,拉过王元姬柔荑似的素手,在她掌心轻轻地亲了亲。


新年伊始,正月中没什么波澜,明日曹爽奉天子车架携百官谒拜高平陵,不关他们司马家的事情。得闲的司马昭推开窗户,清晨天光尚暗昧,北风夹着细雪扑面而来。


真冷啊。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些雪天里可以做的风雅之事,想来想去,觉得什么煎茶论道都无聊极了,最好玩的还是砸开冰窟窿捞鱼——


洛水结冰了吗?


要是结冰了,叫上兄长,叫上阿炎,叫上阿干,再带十几个仆从,轻裘快马,也是乐事。想到此,司马昭心头阴霾一扫而空。他兴冲冲地招呼王元姬,快快,找出兄长为我猎得的那袭狐裘来,我要和兄长出门!


屋里因为司马昭的一时兴起立刻有条不紊地忙起来,找裘衣的找裘衣,收拾渔具的收拾渔具,备食盒的备食盒。还未等司马昭将狐裘披上,门外一个老仆恭恭敬敬地道:大公子请您过去。


这天都还没亮……


司马昭有些疑惑,招呼侍女们停下手上的动作,跟着老仆往司马师的书房走。


司马昭问:兄长用过朝食了?


这大半年司马懿演行将就木演上了瘾,动辄声称自己快要死了吃不下饭,兄弟俩大部分时间只好自己解决。


老仆答:等您一起去呢。


刺骨寒风中,司马昭的脚步立刻轻快起来。


他和司马师住的极近,不一会儿就推门而入。司马师斜倚在胡床上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案几上是胡饼、炙牛肉、粟粥和葵羹,司马昭想,老一套,兄长总是老一套。嘴上说着嫌弃,手却飞速抓过筷子,埋头坐在司马师对面老实吃饭。


今日你不要出门了。


半口胡饼还在嘴里,司马昭抬起头,睁大眼睛看向司马师。


怎么了?我还想和你一起去洛水钓鱼呢。


没什么,司马师摇摇头,天寒地冻,钓什么鱼。


就是天寒地冻鱼才往外蹦……司马昭忍不住腹诽,可是司马师不容分辩的冷脸就在眼前,他疯了才会反驳他的大兄。游乐的兴头被打消,先前那重阴霾静悄悄地重又笼罩住司马昭。


阿兄……


他的声音犹疑,眼里也漫上一丝不安。


司马师将自己碟中的胡饼掰下一半给他,冷冰冰的脸上绽出一丝笑意:阿昭不想和我雪中练剑吗?


司马昭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也笑得畅快:那自然好啦!


兄弟俩的剑法师承一父,招数上没有太大差距,比剑比的不过是气力与心境。司马昭潇洒飘忽,司马师沉静凌厉,细小的雪片落在交错的剑锋上,倏尔被斩成更破碎的冰晶。辗转几十余招,寒芒突绽,司马昭猝然趔趄,司马师的剑光从他颈侧一闪而过。


输了输了,我输了。司马昭跳出圈子,随手把剑往地上一掷,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懊丧。


又发脾气,从小到大,难道还没输习惯?司马师今日情绪不错,一边调笑一边将司马昭的剑捡起,细细擦拭后,才交给一旁侍奉的仆从。


这种事还能习惯?司马昭随口道。他身上蒸腾出一股热气,亵衣被汗水打湿紧贴在后背上,忍不住一阵难受,只想赶快回房换一身干松的新衣。司马昭擦擦额上的汗珠,冲司马师说兄长,我回去沐浴了。


司马师点点头道好,下午来陪我下棋吧。



顶着一头湿漉漉长发的司马昭在棋盘上把司马师杀了个昏天地暗,看着连连皱眉的胞兄,总算得意洋洋地出了一口气。


司马师笑叹着将棋子收拾好,招呼侍女上来为二公子擦头发。


司马昭懒洋洋地看着司马师忙碌,心里美得不得了,嘴上还不饶人:兄长棋艺再不精进,以后连阿炎也下不过了。司马师懒得和他打嘴仗,只说是是是,阿炎得了你真传,以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要把我这个世父压在地上打。


闻言司马昭爆发出一阵大笑,司马师看着他前仰后合的样子,眼神柔和又无奈。


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明天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眼看司马昭理好长发束好冠,司马师好整以暇地起身道,走吧,去看看父亲。


今晚的司马懿精神抖擞,也不再装什么枯木朽株,一口气吃了两碗饭,一粒米都没掉出来。司马昭看得连连咋舌,心想父亲可真是廉颇虽老,比壮年的儿子还要能吃。


待父子三人一起放下象牙箸,司马懿招招手,婢女们上来收拾好案几,尽皆垂首退下,屋内骤然只剩姓司马的三个男人,一排烛火在角落里飘摇,将太傅衰老纹皱的侧脸映得有些发红。


司马懿悠悠地说道,你们三叔半个时辰后就到了。


司马师面色如常,司马昭却一挑眉毛,忍不住扭头去往窗外如墨的夜色,不知道同样已是古稀之年的司马孚大晚上的过来要做什么。他等待着司马懿的解释,然而老太傅的下一句话却是——


明日曹爽和皇帝要领兵出城了。


扑通。


司马昭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隐隐约约能够预感到父亲接下来将要说的内容,这几日侵蚀他理智的阴翳终于渐渐露出狰狞的面目。司马昭下意识地去看身侧的长兄,司马师的脸如冬日中的洛水一般宁静肃杀,唇角却有一丝淡淡的笑。


司马昭惊诧,为何兄长发笑?


唉……司马懿长长地叹息一声,不知所叹为何。他浑浊的眼里没有半分异样,有的只是闲庭信步般的自得,就仿佛……仿佛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


曹家三兄弟随天子出行,洛阳城里兵力空虚,司马懿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明日,让他们死。


父亲!


司马昭腾地站起身,眼睛瞪得通红:这也太荒唐了!我们哪有兵!


坐下!


发出怒喝的不是被质疑的司马懿,而是先前一直一声不响的司马师。司马昭猛地扭头,指着兄长大吼:阿兄怎么回事!你怎么也不劝劝父亲?你这是——


他猝然停住。


你这是……早、早就……知道了吗?司马昭一字一顿,说得极其艰难。电光石火之间,他几乎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送别李胜时司马师的语焉不详,家中这几日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氛,为何今天司马师又练剑又下棋不让自己出门,甚至司马懿今晚多吃的那一碗饭……


司马昭暴跳如雷:你们,你们两个人怎么能——


坐下!司马师的斥责愈发严厉,怒火上头的司马昭哪里听得进去,气急拔腿就要走。司马师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狠狠将人拽翻在地,未及司马昭反应过来,铁钳一样的大手已经按住他的脖颈,让司马昭丝毫也动弹不得。


原来兄长和他比剑时还是收了力气的,被摁在地上的司马昭悲哀地想。


司马懿仿佛没看到长子与次子之间的闹剧一般,和蔼地回答司马昭刚刚的质问:怎么能说我们没有兵?阿昭放心,我与蒋子通素来情好,再者,你以为你兄长之前三年的中护军是白当的吗?


原来是从当上中护军的那一刻就开始部署了,司马昭一动不动地听着,眼神放空。


而且,司马懿继续补充,你兄长还有三千死士散在民间呢……不,已经在集结的路上了。


原来背着自己养了死士,司马师可真是了不起。


兄长按在司马昭后颈上的手宛如一柄刀,他只觉得自己现在还不如死了。



少说什么死不死的,司马师剪掉灯花,淡淡地说。


司马懿将明日如何进兵如何布防安排得明明白白:司马师与司马孚屯兵司马门,司马昭包围二宫,待郭太后诏书一下,曹家兄弟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一切准备妥当,司马孚留在司马懿处,司马师则把司马昭领回自己房里。


司马昭冷笑:哪有明日谋反今日才知道的?准备不足,我死了也是活该。


司马师直接一脚踹过来,骨碌碌滚到地上的司马昭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气得浑身发抖。


你踢我?你瞒了我这么久,你还踢我!司马子元——你他妈不是东西!司马昭破口大骂,骂到最后声音里满是哭腔。


司马师冷冷地低头看着他,眼中是压抑的风暴。


屋内响起司马昭委屈至极的啜泣声。


直到司马昭哭得头昏脑胀,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晕过去,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方洁白的锦帕。


擦擦,都是当爹的人了,还掉眼泪。


司马昭一言不发地接过来,用力搓着脸,力气之大让司马师怀疑他和自己的脸有仇。司马师面如寒霜,心里实则五味杂陈。也不是要故意瞒着司马昭,但为了成事,不得不瞒,毕竟他这个弟弟实在是……


司马师心底叹了一口气,拉着司马昭的手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没拽动。


司马师看着司马昭别别扭扭的表情,又好气又好笑。


不起来是吧?不起来今晚你在地上睡吧。


司马昭不情不愿地放狠话:我今晚当然要回房去睡!我可是你的亲弟弟,你连造反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我才不和你一间房!


就这样还想提前知道兵变的事……司马师无奈地说,三叔难道不是父亲的亲弟弟?他可比你还晚知道半个时辰呢。


司马昭耷拉着脑袋,心想那还不是因为父亲饭吃得太快,手上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司马师轻而易举地将他拉起来,亲手为二公子解下发冠,服侍他宽衣。


兄长温热的手在身上起伏穿梭,司马昭的邪火渐渐消散。他抓过司马师剑茧丛生的右掌在手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拨弄,弄来弄去,只剩认命的苦笑。


罢了,骨肉至亲,生什么气呢。别说今夜告诉他,就是明天清晨告诉他,他也要和父兄一起赴险。


兄长……我还是想回去看看元姬和阿炎,毕竟明日……


司马师的动作顿住,紧接着他的左手覆在司马昭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他明白司马昭的意思,毕竟明日事若不济,再和妻子相见就是洛阳东市了。


虽然司马懿已经尽可能地将有限的兵力安排得妥妥当当,可曹家兄弟耕耘日久党羽众多,更何况还有天子傍身。其实司马懿也在赌,赌人心所向,赌曹爽胆识,赌天命何在。明日但凡有个闪失,司马家上上下下,都得为他们父子的野心陪葬。


我都知道,但兹事体大,司马师声音低沉,不见他们,心无牵挂,反倒更好。


司马昭一下子明白司马师为什么今夜一定要将他留在身边,为什么院中寂静如斯,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他握着兄长的右手,沉默片刻,说了声好。


司马师露出一个笑:夜深了,我们该睡了。


司马昭大惊失色,这怎么还能睡得着?


司马师没有看到弟弟复杂的眼神,只是吹熄蜡烛,在黑暗中牵着司马昭的手,将他引到榻上。正月的深夜寒气袭人,纵然门窗紧闭,司马昭依然觉得周身发冷。身旁的司马师一动不动,呼吸平稳悠长,似乎睡着了。


司马昭眨着眼睛,心乱如麻。他也想睡,明日不知是何等的恶战,自然今夜养精蓄锐最好。


可就是睡不着。


只要闭上眼,脑海里便全是血淋淋的尸体,耳边便全是鼓噪的喊杀。司马昭越想越怕,越想越气:掉脑袋的事情,司马师怎么还好意思睡觉?


他心中骂骂咧咧地翻身。


阿昭?


司马师冷不丁叫他一声,司马昭讶异地扭头,心头不免又有点得意:原来司马师也无法入睡。


兄长何事?


想起一件事来叮嘱你,你是领兵打仗的人,嘴上要注意一些,别动不动提死字。


司马昭想起刚刚方才司马师踹自己的那一脚,悻悻地哦了声。


好了,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随着司马师话音落下,房间再度归于寂静与黑暗。司马昭无声地出了一口气,胳膊微微动了动,想去握司马师的手。兄长现在一定也很紧张吧,就算沉毅有大略,就算在禁军中安插亲信,就算阴养死士三千,兄长也才四十岁,从前又因为浮华牵累多年不得出仕,更兼为母亲守孝在家,此时此刻他必然需要自己宽慰一二。唉,他现在这般心境,也没什么本事去宽慰兄长,不过是兄弟俩互相……


司马昭耳边响起阵阵的轻鼾。


还真睡着了?


司马昭不敢置信,在黑夜里愤愤地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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